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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顶花!你真是一个天才,苏伦!说不定你已经在不知不觉当中解开了一个古老的谜团。但是我必须先从其他的东西开始讲起。

我再度来到这个地点,待在我俩昔日下榻的同一个塔楼房间。我刚在这里收到你的电子邮件,并将一台超轻薄的笔记本计算机摊到膝盖上,坐在那张老旧躺椅上面读完了你结论的第二部分。那一切都相当奇特,而且令人痛苦。我不得不走上阳台,举目仰望群山与冰川,以便看见还有正常的东西,看见还有恒久不变的事物。把邮件阅读完毕后,我朝着旧渡轮码头信步走去。我总觉得我们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在那里意外重逢。时间到底是什么?一切都好像是曝光了两次的胶卷。我读完第二遍以后才把邮件删除。现在我已经坐在小桌子旁边撰写回信。

今天早上我悄悄溜出研究所,就如同三十年前那般地四下晃荡。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的心中焦躁不安,于是干脆决定上路,并且从古尔发邮件与你联络。

我打了电话给贝丽特,通知她我正开着汽车翻山越岭来到这里,以便利用周末集中精神处理两篇必须写出的论文。我表示那些论文都跟冰川以及冰川博物馆有关。但论文只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其实另有别的事物吸引我过来,而那当然就是你的电子邮件。反正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再度外出来到这里。我及时赶上在旅馆用晚餐,我一吃完饭就直接奔回房间打开你最新的电子邮件,这仅仅是在你传出邮件半个钟头之后。我把满满一壶葡萄酒带进了房间,但现在它只是空荡荡地兀立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我是独自前来的。我不认为这一次你也会跟着抵达。不过当我驾车经过收费站的时候,却蓦然涌现一个念头:说不定你将在傍晚时分现身。我凭空想象着,我们将坐在旅馆音乐室的老旧圆形房间内,啜饮咖啡和利口酒。结果变成我孤零零地置身此处。不过我或许应该练习适应这种情况才对,因为我已经逐渐爱上了这个地方——我是说,喜欢这座位于峡湾旁边的村落,以及这家古意盎然的木造旅馆。

这也是自从昔日驾驶那辆红色福斯汽车以来,我第一次亲自开车通过那边的山地。这感觉起来相当奇特,因为就某种意义而言,我简直是一辈子都在此山区驾车来回奔波。当初我曾昼夜不分地坐在汽车上,紧握方向盘驶离那座山间湖泊。然后我俩在旧渡轮码头停下车子,展开了一场失魂落魄的“太空之旅”。接着我俩在莱康厄尔被警察拦阻下来——那时我非常确定,白色厢型车的司机看见了我们的红色金龟车,并且已经报警。

你对若干细节所做的描述固然有待商榷,不过我同意你大多数的结论。你的讲法非常精确,而且你清楚地点明了,当初我俩针对所经历的事件作出诠释时,出现过哪些微妙差异。

从奥斯陆前往古尔,而后向上穿越海姆瑟达尔的整段旅途当中,我一面开着新购买的油电混合车,一面想着你和你的唯灵论世界观。现在我才突然注意到,你的生命哲学非常明确,而且在结构上前后一致,即便其中并无丝毫科学根据。不过请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因为我也一下子体会出来,自然科学永远无法真正反驳“人类具有不朽的灵魂”这种信仰。我们的意识是否纯粹为脑部化学反应,以及大脑周遭的刺激物和环境——包括一切被我们称为“记忆”的东西——之共同产物?还是说,我们正如同你以充满说服力的方式所指出的,是多少具有自主性的灵魂或精神,目前只不过暂时将大脑使用为精神层面与尘世物质羁绊之间的连接装置?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而且我相信我们将永远也找不到答案。唯灵论看待人类身份和本体的方式或许过于玄妙,以致我们始终都不可能把它束之高阁,这方面的论述还会持续存在下去。

我们是灵魂,斯坦!……世上没有死亡,而且世上没有死者……

我自己固然无法相信这么神奇的事情。但假若事情不是这样的话,或许就应该变得如此。我们构成了这个世界的意识。我们甚至还有可能是全宇宙当中最高贵和最神奇的生物。所以我们或许不必因为自己对一种不受血肉之躯羁绊的命运满怀憧憬,而感觉抱歉。

此外我还心满意足地确定,你在秉持二元论的同时,并不想贬低我们尘世的生命。试想一下,如果你写出了那样的字句,认为“我俩当初的亲密关系完全是建立在一种误解上面”,那又将是何景象!毕竟历史上已有足够的例子显示出来,宗教狂热可导致对感官世界和世俗事物的全盘否定,更遑论是否定了我们大多数人眼中唯一真正的现实。

从奥斯陆来此的整段路程当中,上述想法都一直在我的脑中翻搅萦绕。来到海姆瑟达尔的最高处时,我驾车驶入干道左侧的那一条林荫道,在那边沉思了几分钟之后,才又继续向前行进。

我抵达了那个山间高原,而三十多年来我就反复在这种朦胧暮色中奔波于途。我仿佛“漂泊的荷兰人”一般地遭到天谴,纵使并非日复一日,至少也是夜复一夜地在那座高原上流浪。

你回忆起我俩在撞见围着红披巾的妇人之前,所经过的那座诡异山丘——你把它称为“糖锥”。顺便提一句,你的讲法非常贴切,因为它看起来的确很像一个圆锥形的糖块。此时我张望了一下汽车上的全球卫星定位地图,找出它的名称,而且它理所当然就叫“埃德勒豪根<sup>[1]”。

我才刚刚经过那个样貌奇特的钟形山,便发现马路的右边有一个小弯道。如今那边摆出了许多块解说牌,向游客提供有关当地风土民情和历史典故的信息。其中一块解说牌写道:

埃德勒豪根是一座引人注目的圆锥形山丘,位于本解说站东方不远处。埃德勒豪根居住着一群目不可见的山魔,它们被称为“阿斯加尔德”或“尤勒斯克拉亚”。每逢圣诞夜的子夜时分,这些“阿斯加尔德”或“尤勒斯克拉亚”便从埃德勒豪根奔腾而出,一直飞驰至哈灵达尔河谷。它们会造访农舍,并且尽情享用圣诞餐点和麦酒。凡是向它们供奉大量食物和饮料的人,可过着快乐美满的生活。但如果食物上面出现十字标记的话,“阿斯加尔德”会觉得受到冒犯,并可能向人类、财产和牲畜降下灾祸。海姆瑟达尔的百姓知道若干“阿斯加尔德”成员的姓名,诸如:提德讷·拉拿卡姆、海尔格·赫佛特、特隆德·赫格夕宁根、马斯讷·特勒斯特、斯潘宁·黑勒。“阿斯加尔德”最远可来到德拉门附近的村落。整个圣诞节期间他们就在那一带出没骚扰,一直要停留到主显节才返回埃德勒豪根。

马斯讷·特勒斯特!提德讷·拉拿卡姆!

我不禁摇了摇头,并且回想起来,你曾在邮件中写道:当初被我们撞倒的未必是普通人,或许只是一个鬼魂而已。一想到这里,我继续站在原地沉思了很久。

指顶花与“红莓女”!我觉得说不定你一语道破问题的关键。

你表示我们曾经看见同样的事情。可是我们却听见了或接收到不同的信息。

我俩都被茂密的指顶花吸引过去,而你甚至如此着迷,务必要触摸它们。所以你我肯定都想到了完全相同的东西。即便我们并没有一直谈论那个事件,却几乎都不断想起我们在山上开车撞倒的那位妇人。而指顶花的颜色,恰巧与她起先围在肩上,后来被我们在石南树丛中找到的披巾完全相同。它们不但有着同样的颜色,甚至还是一模一样的粉红色调。或许正因为这个缘故,指顶花才会对我们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吸引力。

但如同你正确指出的,就在一瞬之间有什么东西引得我们转头张望。那也许是一只鼬鼠,或者是一只喜鹊。反正我们都转过身来,而且我俩都相信,自己就在此时看见了被我们碾过的那个女子——她正站在小树林里面,肩上围着同样的莓红色披巾。

但或许并不令人意外的是,我们就在当时那种心理状态下出现了相似的幻觉。而且我认为,那是由于我们被枝繁叶茂、色彩绚丽的指顶花冲昏了头的缘故。否则你为什么偏偏会受到指顶花的吸引?尽管它们旁边就生长着同样诱人的蓝色风铃草。

无论世上有几百种、几千种或者几十万种不同的颜色,那纯粹是一个学术上的问题。然而此处所涉及的,却只是完全相同的单一色调。有某样东西在我们背后的树林内移动,于是我俩都转身探望,并且都以为看见了一个围着莓红色披巾的女子站在那里。我认为她讲了某些话,而你认为她说出了别的东西。但相当明显的事情是,我回想起自己当初如何在高原上超速行驶;而你自从十一岁以来,心中便萦绕着一个既残酷又无法逃避的事实:我们总有一天必将离开这个世界。

然后你发现了那本书。你把它翻开来阅读,我也那么做了,而我们所唯一缺少的环节就是指顶花。

我俩早已六神无主,以致出现了幻觉。我们既脆弱又没有防备,结果都惊吓得失魂落魄,而且在好几秒的时间内完全迷迷糊糊。

明天我将驾车离开。可是我不打算在返回奥斯陆的途中再度穿越那个山地。到时候我宁愿经由艾于兰山谷前往霍尔。除此之外,我还在考虑是否应该绕个弯子去卑尔根与你见面。

我能这么做吗?

我可以搭乘渡轮,从拉维克穿越峡湾前往欧普达尔。如果渡轮行驶时刻可以配合得上,我或许还会沿着峡湾继续开车来到吕特勒达尔,进而渡海前往苏伦德。我实在很想重新看见那座群岛。可惜你无法共襄盛举——我是说,在吕特勒达尔与我会合。但假如你能够那么做的话,对你来说最方便的做法就是搭乘大巴士前往欧普达尔,因为我们实在没有开两辆汽车的必要。我们不妨将此举看成是最后一次的探险,亦即你所一再称呼的“疯狂举动”。更何况我们还有许多事情需要讨论。我非常希望能够开车载着你,巡游位于峡湾出口的那些岛屿——我的意思是,一直向外来到库格鲁夫。我们可以去渡轮码头旁边的艾德斯杂货店逛一逛,就如同昔日那般地购买冰激凌。但如果你实在很难走开的话,我完全体谅。请顺便帮我向他问好!

为了保险起见,我已经在卑尔根的挪威大饭店订好明天的房间。在这个村落里面,如今我是冬季歇业前的最后一名旅客。他们已开始将所有的物品打包,并且给家具蒙上布套和罩单。

我应该可以在明天下午或傍晚抵达卑尔根。如果你家里同意的话,说不定我们可以在星期天一同驾车出游。

再度看见同样那些海湾和礁石,将会是非常奇异的经历。现在整座岛上想必早已布满了盛开着紫色花朵的石南树丛。昔日我俩曾经在与现在完全相同的时节前往该地。而且你讲得很对,那时我俩几乎每天傍晚都会骑车前往海角,凝目注视西沉的夕阳没入海中。

我觉得,我们现在就应该重新融入那个画面。

也许吧。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的灵魂将上升到一个截然不同的更高视野。

可是我在卑尔根会受到欢迎吗?

尽管放心过来!

你当真吗?

当然啦,斯坦。我真巴不得你已经在这里了。过来吧!

我无须隐瞒一个事实:这么多年下来我都一直喜欢着你。我每天都会想到你,并且继续与你进行某种对话。所以就此意义而言,我还是与你共同度过一生。此事颇为怪异。那是一种奇特的共生关系。但我无论如何都必须为过去的三十多年向你表示谢意。

我曾经向你表示,我感觉自己仿佛过着重婚一般的生活。我也觉得你随时都在我身旁,更何况我具备超感应能力,有办法发现你正在想念我。

不过,斯坦……

怎么了呢?我们早已不断删除电子邮件。现在这仅仅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我们不就是两个相互归属的灵魂吗?我是说:二者早已交织在一起,正如同两个不可分割的光子一般地相互归属,即便中间横隔了许多个光年的距离,却照样能够相互感应……

我不晓得到了我们这种年纪以后,是否会比年轻时代更容易察觉出肉体与灵魂之间的差别。

在这方面我们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需要讨论。接着我们将会找个日子一同驾车前往苏伦德,不是吗?

但现在我已喝完葡萄酒,正准备就寝。我已经开车跑了四百千米,说不定马上就能够睡着。可是一讲起“睡着”,那是一种多么变幻莫测的状态!我无法保证今夜将会让你卷入什么样的梦境。宇宙之梦的配额或许已经满了,所以这一回我有可能做出几个非常生活化的梦。说不定我会想办法带着你一同前往松恩湖边静静地漫步,并且是以逆时针方向!

晚安!

<hr/>

[1]埃德勒豪根(Eldrehaugen)位于“埃德勒瓦特内”湖的南端,在挪威文的意思是“较老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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